徜徉在学术门外——往事琐记
江明院士倡导创办了一个讲科学家/科学背后的故事,传播科学文化、科学家精神的微信公众号—《旦苑晨钟》,约我撰文,让我颇感意外。因为我虽是学理工科的,却从来没有搞过科研,自然称不上科学家。到2006年退休后,我闲来无事,自娱自乐玩起了“科学读画”不知可不可算?
原来我从小就喜欢美术,后来因为忙于工作,只能束之高阁。退休以后,便发奇想,试图从科学的角度来解读名画。十几年来,笔耕不辍,发表各类文章200多篇,于是先后结集成三本书出版,并获得了几个颇有影响的图书奖项。
事实上,用科学来解读绘画,其方法亦与自然科学的研究颇为相似,只是研究的对象比较软,不是那种“硬核”。为此我按江院士的意思介绍一点自己的工作,更多回忆了一些往事,让今天的莘莘学子能知道一点我们当年的蹉跎岁月和坎坷人生,以供诸位在茶余饭后增添一点谈资。
在文革前入学的68、69、70的三届大学生,被称为文革中的“老三届”大学生,当时在大学里没读几年书,文化革命开始一晃就是好几年,期间老师不上课,学生不读书,即使像我这样想学点东西的,也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1970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江西农场劳动(养猪),到1971年底又被再分配到江西遂川县。图1是与我一起被分配到县里的69、70两届大学生一共20人在县城招待所前的留影,照片上少了2人,因为不满意分配方案,已经开溜。照片中的大多数人毕业于北大、哈工大、厦门大学、西安交大、北京邮电、南京理工等名校,当时还是意气风发。几十年以后的今天,据了解除了两人已经去世,一人下落不明,其余的都平平谈谈地过了一大半人生,究其原因,实在是环境、时势不饶人啊! 我们这一辈人,正值青春年华,意气风发之时,却经历了至少十年“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艰难岁月,即使后来有过一些机会,也大都已风华不再,心有余而力不足,泯然众人矣。
图1. 1971年被分配到县里的69、70两届大学生在县城招待所前的留影,第二排右一为林凤生
再说我们报到后,先住在招待所里学习,开会时来了一位“县太爷”信口开河说:要让我们到远离县城的山区去改造资产阶级思想……,我因为不懂方言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有二位学长听了勃然大怒,不辞而别,让县里的领导们碰了一个钉子。后来他们的工作受到了省里的一通骂,方案作了修改,修改后的方案还有点人情味,大多数来自于外省市的同学被分配到县城附近的单位,而我则被安排在与县城隔河相望的一所中学里(图2)。对于一位远离家乡的上海人来说,这“山区”与“县城”之间的差别可不是一点点。
图2. 我站在校门外的大樟树旁拍的照片。为什么不把学校门口一起拍进去呢?诸位不知,鄙校穷得连门都没有,砌成的围墙早已成了断垣残壁,校园内随时可见猪、牛、羊、鸡、狗
在后来的7年里我一直在这个中学教书,在学生中还出了不少人才,其中还有一位院士,那就是西安交通大学的郭烈锦[1]。我2013年出版《画中有话》时,他自费买了100本分送给同学。我们至今还有微信联系。
[1] 郭烈锦,工程热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西安交通大学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教授,动力工程多相流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中山大学工学部主任。
学校教师的宿舍和会议室都放在原来的一个祠堂里,我住在2楼一间房里,南窗可以眺望远处的山峦,东窗可见附近的菜畦,平时非常安静,学生全部走读,远的有十几里路,因此上午很晚上课,下午3点就早早放学了。学校里的十几位老师,本地的也常常早早开溜,放学后整个校园就留下我们几个外地来的,十分无聊。
当时的教学既没有教学大纲也无教材,物理课讲拖拉机构造和修理等。我想与其这样无所事事,还不如自己学一点英语(原来在大学里学俄语)。于是趁回上海探亲的机会,搞到了几本英文教材,请人教了一个小时的音标,从此便开始了我的自学英语之旅。想不到仅仅学了几周,就让我为之入迷。因为以前学的俄语教材,课文都是政治口号,索然无趣。而这套早年出版的英语教材则截然不同,我很快就学完了第一册和第二册,第三册的课文更加精彩,里面有西方的古希腊神话、民间故事、甚至还有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片断……,在那个年代,这些精彩美文,如果放在其他地方早就被打成“封、资、修”的毒草,付之一炬了。但却藏匿在英文的课本中,得以让我慢慢地吮吸享受,其感觉,犹如长期行走在沙漠中的我,突然看见一片绿洲。所以我的自学是很用功的,不懂我的人以为我是中“成名成家”之毒太深,殊不知我的读书完全是出于兴趣和爱好,真如孔老夫子所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经过几年的苦读,我的英文水平有了长进,已经达到可以阅读原版书的程度。只是听、说两项还是一片空白。不久随着美中关系的缓和,一些英文学习教材也陆续解冻,在南昌的同学告诉我,外文书店已经有“灵格风”(Linguaphone,国际著名英语口语教材)英语唱片和教材可购,我马上汇款邮购。几天后,当我从邮局取回一套十张的薄膜唱片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开心不了几天情绪又一下子跌倒了谷底。因为没有唱机——没想到在当地教了近五年的书,颇有人脉的我居然借不到一架唱机,这真的让我始料不及。但是后来一想也明白了,唱机在当时是一件容易惹是生非的玩意,即使个别家里有也不愿意声张。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与我一起分配来的上海人老刘笑嘻嘻地告诉我,听说你在找留声机,学校里就有!原来刘老师来校后,除了教数学还教体育(每个月可以多几斤粮票),每天早晨还要到广播室里放体操音乐唱片。我听了大喜,约好晚上等学校里的人都回家后到广播室里听英文。是夜,我随老刘走进广播室,见朝东的窗口面向操场,窗下的长桌上放着唱机和扩音器,扩音器的输出就通过电线接到挂在外墙的喇叭上。这一套广播器材也不知道何时何年装上的,上面积满了灰尘,老刘每天只是放一张广播操唱片完事。他让我不要乱动,只能放一下听听就可以了。我想也好,便取出一张唱片放起来。这时候外面的喇叭里传出了流利的英语,还贯穿着一连串笑声和背景声,声音响彻夜空,这让我们有点胆战心惊。我只听懂了一句 How are you?其他就听不懂了,大概放了五分钟,老刘说,算了,以后再听吧。正当我们犹豫之时,有人推门但没有进来,原来是住在隔壁再隔壁的“贫宣队”队长。他脸色严肃地说:“在听外国电台啊?”这在那时可是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呀!我有点紧张,赶紧给他递上一支烟,并小心翼翼地解释说,不是电台,这是英文的唱片,学英语用的。他吸了一口烟说:“我看你的英文挺好,用不到听。”离开的时候低声说:“以后不要听算了,省得麻烦!”我觉得他最后这一句话还是很温馨的,差一点让我掉下眼泪。这一套唱片从此被我束之高阁,几年后回上海教书,送给一位去澳大利亚留学的学生。现在我经常看到一些小朋友,小小年纪就操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心里非常地羡慕。不由自主地会冒出一句话:“出道是阿拉早,运道是伊拉好!”(出道我们早,运道他们好!)
庄子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我通过努力学来的一点点“哑巴英文”,学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将来会有什么地方可以派上用场,但就是这一点点英语却在我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多次在关键的时刻帮了我的大忙,甚至可以说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呢!
光阴荏苒,七年过去了。1978年夏,我因为母亲生病家里无人照顾,“落实政策”调回上海,回沪后仍在中学里教书。母亲原来就没有工作,家里因病致贫生活确实艰难。当时社会上还不时兴“背猪猡”(家教),缺少生财之道。此时,我注意到当时许多杂志正在纷纷复刊,我便找了几本中学生的读物投稿,奈何稿费太低,一篇文章才十来块钱,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于是有一位在香港中文大学进修的老朋友见我困难,介绍我为香港万利机构出版公司翻译一些实用的图书,翻译稿费是国内的好几倍!第一次给我稿费的时候着实吓了我一跳!那天下午我收到汇款单去邮局领钱,经理看了金额,也有点吃惊,忙打招呼说,因为时间比较晚,现金已经去存银行了,余额不够只能给我一部分定活两便的邮政储蓄单。我一共翻了两批(十几本小册子)图书,帮我母亲完成了治疗阶段,她又多活了十来年。这里还要补充一点,仅仅凭翻译稿费还是不够的,好在我还有一项原来以为用不上的手艺——画画。我在为中小学生读物爬格子的时候,听说图画的稿费远高于文字,突发奇想:何不把一些科学知识改成连环画,这样岂不更好?果然,这种图文相配的稿件因其形式别致、活泼有趣,投寄到各类报刊杂志上,几乎百发百中。发稿之快、稿酬之高,令我喜出望外。在后来的许多年里,科普连环画(图3和图4)成了我的“支柱副业”,帮我度过了家庭经济最艰难的岁月。
图3. 我当年创作的科普连环画—《计算机小史》(上)
图4. 我当年创作的科普连环画—《计算机小史》(下)
80年代末我通过招聘到高校教书,英语又一次派上了用场,例如副、正两次高级职称的英语考试我都轻松过关。特别是第一次申报副高,因为我从中学里调来不久,大家不免有点瞧不上我。而当时我这样年纪的老师大多是学俄语出身,许多人的英语也是一塌糊涂,靠考前突击辅导(实际上是老师漏一点题目),蒙混过关。见我既不参加辅导学习,也没有复习,想这小子也许是报名玩玩的。考试后人事处的领导透露:“凡是参加考外语的老师,成绩是保密的。但是老林是可以公开,他考了第一。”这个信息不胫而走、传到了我和老伴的两个部门,给我俩长了一回脸。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下,并不是我当年的英语有多好,只不过是当时考得好而已,二者有本质不同。
后来,我从教师岗位跳槽当编辑,也是得到了哑巴英语的力挺。众所周知,教基础物理是一件苦力的活儿,吃力也不讨好(物理学难度高,学生不愿意修)。我一直想改弦易辙,跳槽换一个方向试试。这时老伴告诉我,学校里有一本英文杂志《Applied Mathematics and Mechanics 》正在招人,你何不去试试?于是我就去应聘了,因为杂志是英语的,让有些原来想去试试的老师有点发怵,我成了唯一的应聘者,就这样我便改行成为编辑。2014年《自然杂志》改由我校主办,学校领导点名让我参加了杂志的筹备工作,可见我当编辑工作做得还不错。
俗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退休前我是期刊社里唯一的正编审,自我感觉当然还不错哦。退休后,当我的英语真的要派用场的时候,才深切体会到自己所学的一点英语实在是太可怜了。2011年我应邀在《中国科学报》开设《画中有话》专栏,基本上每周要发一篇文章。开始几篇凭自己平时的积累还能够应付,后来就应接不上了。再加上东方出版中心也告知我,如果发表的文章满了50篇就可以集结出版,并限定截稿的日子在次年五月,以便赶上八月的上海书展。我为了收集资料,用稿费陆续买了20多本英文原版书啃起来。我以前虽然能够阅读英文的物理书,也可以读一些知识性普及英文书,但是现在要参考的更多是英文原版艺术类图书,还有心理学、美学、脑科学等,特别是新兴的神经美学的图书和文献,确实困难不少。首先是词汇量不够,二是相关的专业内容没有吃透,特别是几位文笔很好的英籍作者,例如伦敦大学学院的S. Zeki,他的写作喜欢引经据典,文笔花里胡哨,给我增添了许多的阅读困难。鲁迅说他翻译书的时候,是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我虽然不至于如此投入,但也常常拿着一本书坐在阳台上发呆,思索与体会一大段文字的含义。
回想自己的经历,小时候学画没成,考了科技大学想学微波通讯又没成,后来教物理、写科普,还学了一点英语,大多是浅尝辄止,难以深入,这又能怨谁呢?转眼一想,自己已经年逾古稀,还能够入住养老社区与江院士为邻居,也算是一个幸运老人啊。我的启蒙老师丰子恺说“万般滋味,都是生活”,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我应该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