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也有春天
1986年国庆节前一个平常的下午，江西省吉水县文峰小学三年级四班正在召开一堂别开生面的班会，班会的主题是“我的理想”。8岁的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上讲台，在墙上马恩毛列伟人画像的见证下，手拿游标卡尺，一脸骄傲地宣布“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光荣的工程师”。游标卡尺是机械厂的母亲临时借来给我当道具的，颇具审美的母亲，没有选择工厂里常见的扳手、起子这些辨识度很高的工具，而是选了一把在她们厂里唯二算得上精密仪器的游标卡尺，因为它“看上去就很洋气”。是的，我的母亲是工人，她不知道牛顿和爱因斯坦，但她在我三年级的时候就教会了我正确使用游标卡尺，一个高中物理的知识点。
借用一句现在的时髦话，从那天起，我“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2022年4月28日，如我8岁那年所愿，在当了一名光荣的工程师后的第13个年头，我站在了全美制造业杰出女性成就奖的颁奖典礼上（图1）。梦想照进了现实！
图1. 2022年STEP AHEAD AWARDS颁奖仪式
时间回到2016年5月10日，我正在美国明州Oakdale图书馆借书，手机响起，一个男声自称是Koppers公司的高管，要对我进行一个简单的了解。因为馆内信号不好，周围环境又非常安静，我怕影响到别人，故而有些紧张。情急之下竟忘了对方是华人，怕他不懂行，我特意强调复旦大学是中国的top3，结果电话那头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我就是复旦毕业的……”。真的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小丑竟是我自己。就这样，我加入了Koppers公司。
我所在的Koppers特种化学品公司（图2）是美国乃至国际上木材防腐行业的龙头老大，产品几乎垄断了相关市场。产品的供不应求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研发的压力。另一方面，我的顶头上司兼复旦学长张俊博士无条件地信任和支持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和自由度。在这样宽松愉快的环境下，我反而能够心无旁骛地从事研发，几年之中，我陆陆续续给公司开发了好几个关键产品，并积极参与公司的人才培养项目，完善人才储备。
图2. 咱们工人有力量（2021年与同事在Rock Hill，SC生产车间）
流年似水，岁月静好。
直到2021年8月的一天，我老板风风火火地走进我办公室，告诉我他提名我参选2022年STEP Ahead Awards 全美制造业杰出女性成就奖。STEP Ahead Awards由美国制造业协会于2012年设立，旨在表彰全美制造业领域为所在行业做出杰出贡献，并展现出突出领导力的、从车间工人到高管级别的职业女性。每届评选出100位杰出女性以及30名未来之星。奖项设立的初衷是弥合制造业的职业隔离鸿沟，即：制造业劳动力短缺与女性从业人员比例过低的缺口。根据制造业协会的数据，女性占社会总劳动力的近一半，但她们在制造业劳动力中的比例却只有29%。但是恰恰是制造业为女性在劳动力市场提供了一个长期稳定的平台。在这个由男性主导的行业里，女性展示了她们的能力和实力，在公司、行业和社区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些都需要被认可和嘉奖。此外，对于制造业女性的认可和嘉奖有助于树立女性独立自强的榜样，激励更多的年轻女性进入到制造业。
这个奖项由同行或者所在公司提名。提名者要证明被提名者如何用自己的能力和影响力为所处领域做出突出的贡献，以及她们如何积极地参与到发展和培养下一代优秀女性。每个被提名者都会被由同行组成的独立评审委员会进行多轮评审（图3）。
图3. 2022年STEP AHEAD AWARDS评选流程
2022年1月12日，我收到了来自组委会的获奖通知，我也因此获悉了我的获奖理由（图4），分为三块：1）对公司和行业的贡献。我在5年的时间内主导开发了多个关键产品，其中防水乳液仅在美国市场就实现了超过1千7百万美元的年销售额；还开发了户外防火涂料以及一种低毒性的新型防腐体系，成功替代了现有的体系；2）对年轻一代女性的榜样作用。研发工作之余，我积极参与了公司文化重新打造和人才培养。我是公司“包容性与多元性”委员会的成员，也是公司“新员工导师”计划的导师；3）对所在社区的影响。我是儿子小学的家委会成员，是学校多次活动的义工。并与学校的科学老师一起策划和组织了“科学日”活动，深受老师、学生和家长的欢迎。
图4. 2022年STEP AHEAD AWARDS获奖者简介（2022 STEP Ahead Awards profile book, p64）
公司对我获奖也极为重视，副总裁亲自发邮件祝贺，并以公司名义寄送鲜花和贺卡（图5）给我个人。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让我非常感动：明明可以直接拿到办公室当面给我的，公司却选择了快递送到家里的方式。对我来说，光是想着这样一大捧有着各自花语，精心搭配，还带着晨露的鲜花，随着“叮”的一声门铃，送到你的手中，就足够让人心生欢喜。
2022年3月11日，获奖名单在官网上公布后，各大网站，如雅虎财经等都进行了报道。公司也在公司网站和Facebook等社交媒体上发了通稿。我也在Facebook上用英文发表了获奖感言（图6），大意是：获得这个大奖我感到非常荣幸。因工作能力被同行认可是非常特殊而且宝贵的。我十分感谢给我大力支持和鼓励的同事们，没有你们无私地帮助就没有今天的我。我特别要感谢张俊博士这些年来给我的引导和建议，于我而言，他更像导师而非我的老板。又，某实不才，有何德何能能与一群来自全美的成就非凡的女性一起接受这个奖励。她们，作为吾辈楷模，设立了一个个难以企及的标准。
突然，时钟的发条就拧紧了。很快，我就收到了颁奖典礼的邀请函：2022年4月28日在华盛顿特区（DC）国家建筑博物馆举行颁奖典礼和晚宴。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的脚步近了，DC的樱花开了又谢了。4月26日我从亚特兰大飞往DC。里根国家机场离预订的Conrad宾馆很近，只有10公里。行驶在I-395高速公路上，暮色四合。Potomac河的对岸，华灯初上，白色的华盛顿纪念碑傲然耸立，在流光溢彩的街灯衬托下，庄严肃穆。（冷知识，华盛顿特区任何建筑物高度都不能超过华盛顿纪念碑）。上次去DC还是2007年去National Academy of Engineering开会，并惊喜地偶遇了在德国马普所相识的学者王同兴博士。（我经历过的小概率事件已经多到具有统计学意义了，这从概率论的角度来说很不科学）时隔15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下榻的Conrad酒店气质高贵，位置优越，距DC各大著名打卡地都是步行距离。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心里打了100分，没曾想，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我。进入房间，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就看见大理石桌面上赫然摆放着鲜花、香槟、贺卡和精美的礼盒（图7）。“不会吧，还有接风礼，还这么土豪，首都的服务业都卷成这样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这些精心布置的东西是一个丈夫和孩子们送给一个妻子、母亲和获奖女性的生日礼物，结果被酒店送错了房间。正当我遗憾地准备退回这些东西时，酒店前台大手一挥，“这是我们的失误，我们将马上重新准备一份礼物送到正确的房间，您可以保留除了鲜花和贺卡之外的所有东西，因为这些我们来不及制作了。就当是我们酒店对您的欢迎礼”。“Huh？好的，好的，太感谢了！”看吧，我没说错，我经历过的小概率事件不是一般的多。
27日一大早就去会场签到。这届颁奖的主题简单粗暴，叫“Shattered Glass”（图6），字面意思是“打碎了的玻璃”。但在我这种索引派看来是意味深长的，它有更深层的隐喻，暗示要打破的是“Ceiling Glass”，即，女性职场天花板。与此对应的图案是一块仿佛被重击过的玻璃，满是裂纹，四周还散落着几片小小的，清一色的锐角三角形碎玻璃，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有着昆汀式的暴力美。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组委会邀请了众多社会各界的成功女性，尤其是知名制造业公司，比如辉瑞和巴斯夫的女高管给所有获奖者连同往年的一些获奖者上课、培训和交流（图8）。任何宏大叙事从来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人物合力完成的，性别平等和妇女赋权亦如此。惺惺相惜也好，物伤其类也罢，如此短暂的相聚就让与会人员像是找到娘家人一样，放下一切戒备，真诚而热烈地分享和交流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制造业的工作经历和管理经验。不屈与奋斗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在有关力量、科学、技术、工程等相关领域，人们对于女性总是会有一些职业性别偏见，“女性在这个岗位能行吗”？当代职业女性已打破了社会对于女性的这种刻板印象，以坚韧的精神和卓越的表现顶起职场“半边天”。但同时，我们也清醒地认识到，女性是否能将职场的“玻璃天花板”（Ceiling Glass），打碎成 “玻璃渣”（Shattered Glass），需要整个社会尊重职场女性的价值，并积极营造性别平等的职场。
重头戏就要开始了。28日晚上，颁奖典礼要在华盛顿国家建筑博物馆举行。届时，所有本次获奖者都会在亲友嘉宾的见证下登上领奖台。这里必须实名表扬一下Koppers，老东家再次显示出了财大气粗，家里有矿的慷慨。除了报销我的家人从新加坡到DC的往返机票和住宿，还可以邀请6名同事参加。只可惜，由于签证原因，我的家人最终没能成行和我一起分享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所幸，远在加州的王竞师妹挈夫将雏，不惜旷工旷课，作为娘家人，横跨美国飞过来给我撑场面。最后，包括张俊夫妇在内的半个娘家人以及公司高管和同事，我的亲友团阵仗颇为庞大（图9）。
选择在国家建筑博物馆举办这次晚会是有原因的。这座博物馆不但外观上色彩和造型风格独特，内部也是非常的“高大上”，屋顶高50米，约17层楼那么高，整座房子一共用了1.55千万块红砖建成，内部的科林斯式圆柱，是全球最高的室内圆柱之一（图10）；顶部雕带则由美国近代著名雕塑家完成。当晚与会嘉宾600余人，若非这样规模的室内大厅，一般场所怕是容纳不了。晚宴是很正式的西餐三件套：前菜、主菜和饭后甜点。大家一边享用着美食，一边听着各种带着头衔的嘉宾在台上发表演讲，讲述着这个奖项的意义，以及摘选的几个本次获奖者的获奖故事。然后，我就听到了组委会主席，3M高级副总裁Denise Rutherford（图10）提到了我的名字，讲述了我的故事。此时，我可爱的亲友团成员们，一改往日的矜持，边奋力鼓掌，边疯狂打call，“Min，yay”。我想组委会应该很庆幸我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亚裔姓名，这使得这个奖项不但体现了性别平等，还彰显了文化和种族的多元性。
图10. 3M高级副总裁Denise Rutherford致辞
酒过三巡，饭过半饱，是时候表演一些真正的才艺了。创作型获奖歌手Rachel Platten有备而来，现场弹唱了为女儿新创作的单曲《Girls》（图11）。“Girls, you had been born to run. To access the stars and chase the sun. Girls, you’re wild and free of charge. The wind is at your again, the entire world is at your feet……”（女孩们，你们生而能跑，追星逐日。女孩们，你们狂野而自由。风再次为你而吹，世界就在你脚下……）着实应景！歌手的演绎也是情绪饱满，极富感染力，我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看到一位长着愤青脸的年轻女孩，双眼噙泪，想必是被共情了。
晚会的高潮如期而至。主办方待激动的嘉宾们平复好心情，开始逐一宣读本次获奖者名单。全场起立，掌声雷动。每个获奖者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走向大厅正前方的领奖台，接受大家的祝贺。然后合影留念。我不知道这个名单是按什么顺序排的，反正轮到我上台时，我只能站在舞台的左侧，然后还有人不断上来，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被前后左右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踮起脚来都只能勉强露出半张脸（图12）。后来我试图向儿子证明他们的妈妈也在这张照片中，“是的，我看到妈妈的头发了”，孩子们满意地点头确认。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还特意去官网看了今年这个奖项的合影，主办方显然是吸取了教训，不但搭了三排台阶，而且让吃瓜群众退到了不挡住获奖者的安全距离围观。
大合影结束后，大家又三五成群地留在大厅里跟故交新知合影、聊天。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很多人要飞回家，跟一些朋友们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后回到酒店。师妹一家是第二天晚上的飞机，所以我们约好第二天一起来个city walk，暴走一通。回到酒店后，那瓶飞来横财—香槟（图13），终于派上用场了。香槟气很足，加上开启方式有点问题，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酒水混合着泡沫，随着气浪喷出老高，大约有三分之一的酒洒掉了。幸好，我们都不是擅饮之人，并没有觉得特别可惜。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的就是这个仪式感。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索性拉开窗帘，看着清朗的夜空中的冷月寒星，我细细回味那两天发生的一切，很多当时来不及多想的细节慢慢浮现出来，有了与彼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触。于我，这无疑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很幸运，在我的求学生涯以及职业生涯中，遇到很多极具人格魅力的导师，他们不断激励我，引导我，让我相信我可以做到，成为了更好的自己。但是我知道，女性榜样的声音和力量依旧单薄。不是每个眼里有光，心中有梦的女性都能有这样的人生际遇。
人们将女人关在厨房或者闺房内，却惊讶于她的眼界有限；人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却哀叹她不会飞翔。但愿人们给她开放未来，她就再也不会被迫困在当下。——西蒙·波伏娃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像我母亲（图14）一样，不被看到的制造业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