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恰是叙旧时之五 以文会友
江 明
图1. 《穿越时空,以文会友图》,鈐印:翰墨长存 江明 戏作
《旦苑晨钟》公众号发表了房喻老师的文章,我反复读了几遍,很是感动。这使我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用一句成语描述与他的相识,是为“以文会友”(图1)。“以文会友”出自《论语·颜渊》:“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其意为 “君子用文章学问来聚集朋友,用朋友来帮助自己培养仁德。” 我想,在没有认识一个人以前先读到他的文章,了解他在做什么,欣赏乃至钦佩他的成就;然后有机会与这位朋友相见了,必定会有一种分外的欣喜,这种愉悦之情是只有“文人”才能享受到的。在我几十年的科研生涯当中,确有过这样的“愉悦”,值得一记。
我亲身经历的这次“以文会友”发生在大洋洲的彼岸。1998年的夏天,我到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Gold Coast)参加世界高分子大会(IUPAC Macro)并作邀请报告。报告结束后,有一位年轻的中国人向我走来,他身材比较魁梧,面孔有些黝黑,是一个淳朴可亲的北方汉子的形象。他热情地自我介绍说:江老师,我叫房喻[1](图2),目前在英国兰卡斯特大学(Lancaster University)做博士,研究方向是光化学。我立刻回答说,“哦,我当年在利物浦,距离兰卡斯特很近的,我到那里去过。”他接着说,“您今天的报告很精彩。但是我最想说的是,前不久读到您在Macromolecules(《大分子》)上的一篇文章(图3),利用荧光光谱的方法研究聚合物在溶液中的疏水缔合问题。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我反复读过。我特别感受深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中国学者在国际期刊上发表的文章,常常还是以报道一些实验事实为主,很少就此展开深入理论探讨;而您的这篇文章的讨论真是既详尽又有说服力......”
[1] 房喻,物理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原校长。
听到他如此真诚地“高度评价”我这篇文章,我自然很高兴。这篇文章确实是我那段时期的一个“得意之作”。我们利用荧光方法探测疏水微区变化的时候,设计了一种特有的荧光分子,取得了一定的突破。这是一篇深思熟虑写成的文章。《大分子》的审稿人给我们的评审意见是:“It is hard to criticize such a well written and clearly presented paper”(这个文章写得如此之好,并有清晰的表达,很难提出批评的意见);在“原创性”、“技术质量”、“重要性”和“表述清晰度”4个选项的打分中,审稿人全给出了最高一级的Excellent(非常好),这样的评价在我以前的投稿真还没有遇到过(图4)。房喻如此欣赏这篇文章,真是海外知音不期而遇,“他乡遇故知”之情溢满心间。其实房喻并不是研究高分子的,但他对荧光光谱非常熟悉,因此他对我这篇文章的评论非常到位。
图3. 房喻提到的我发表的文章(Macromolecules 1997, 30, 470-478)
图4. Macromolecules 编辑转发的审稿人的评阅表
1998年在澳大利亚我们相识之后不久,房喻就获得了博士学位,并随即回到陕西师范大学任教。虽然我们初次见面只是在报告厅里说了那么几句话,但“以文会友”的力量确实不同于一般,他回国后没有忘记我,来上海出差时还来我家看望了我。2004年房喻出任陕师大校长,经他的大力争取,2008年陕师大应用表面与胶体化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获批成立了,我被聘为首届学术委员会的主任。那年5月初接到通知,学术委员会定于5月19日在西安开会。不料, 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同胞伤亡惨重,举国震惊。更可怕的是,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地震余波活跃,某地某城也不能幸免云云。我发电子邮件问房喻校长,这个会议能不能如期召开?他说“没有问题”。这样我就按原计划于18日乘飞机去了西安。不料落地后我就发现全城处于一片紧张之中,因为有“确切消息”说,西安当晚要发生大地震。到了学校,我发现众多师生行色匆匆地奔走于校园中,看来学校已经紧急动员起来防震了。对于我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当然更加小心,将我列入“重点保护”无疑。房校长安排我住在学校宾馆最靠大门的一个房间,而且特意安排两位同学值守,说一有动静就要把我架起来往外面跑。房校长这样的安排实在是煞费苦心,可是我很难接受,我怎么忍心让两位学生的眼睛一直睁着到天明呢。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说这里已有老师有自备车了,我可以在一部车里面睡一晚,万一地震,我在空旷的场地上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们接受了我的建议。就这样,我在陕西师范大学操场上的一部轿车里度过了一夜。我的心理承受力还是可以的,入夜后竟在小车后排座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只是第二天醒得很早,见到晨曦下的操场上全是避险的人群,举家睡在塑料布上的最多,躺在课桌椅上的也不在少数,还有若干一对对貌似情侣的背靠背坐着的......当然,也有很少数如我一样在路边停着的小车里躺着的,那应是 “特供”的待遇了。奇怪的是,天亮以后,没有任何官方通知说警报解除,但大家都默认“没事了”,于是校园一切恢复如初,我们学术委员会照常开会。
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每年开会一次,所以那几年我往西安跑得很勤。我注意到房喻老师担任校长以后,科研上还不断地推出创新成果。我很觉不解,因为校长的工作量实在太大了。我曾带着这个疑惑问他们的青年老师,他们说,房校长实际上是上“两班”的,白天全部在校长办公室办公,处理全校各种事务;到下班以后,回到实验室来开始他的第二班工作,直到夜深。房喻老师的敬业与担当令我肃然起敬。2021年房喻当选了科学院院士,当时我已退休,未能助其一臂之力,但是内心真的为他感到高兴。大西北的关中平原对比发达地区,在高水平科研的客观条件上差距还是很大的,在这里奋斗出这样一位土生土长的院士,确实是难能可贵。
“以文会友”的第二个故事是有关我和两位国外女科学家的交往。在世纪交替之年代,我的研究兴趣是在溶液中构建高分子纳米球。在这个研究领域中,一位美国年轻女教授,卡伦·伍利(Karen L. Wooley)[2]的成就十分引人瞩目。虽说那时她还是华盛顿大学的一位助理教授,但已称得上是美国高分子界的一颗新星。我和课题组的同学们都仔细读过她的许多论文。2004年夏天,我应老朋友艾迪·艾森伯格(Adi Eisenberg)之邀参加在法国巴黎召开的高分子世界大会(IUPAC Macro),并作分会场邀请报告。这个分会场里的邀请报告人好多都是老朋友,所以觉得会议开得充实且有趣。卡伦也来了,她演讲时,报告厅座无虚席。果然如传说那样,她金发飘逸,光彩照人(图5)。报告结束以后,我上前和她打招呼,自我介绍说:“I am professor Ming Jiang from Fudan University,Shanghai......”(我是来自上海复旦大学的江明教授);她很快地打断了我的讲话,热情地回应道:“Oh,you are doing NCCM[3]! I like the work very much. I am writing papers highlighting your work![4](哦,你就是研究NCCM的!我很欣赏你的工作,我正在写文章强调你们的工作!)” 她这么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原只是以为是我通过文章知道了她,没想到她也已通过文章了解了我,这是何等美妙的以文会友,文人相知!在此以后,我和卡伦教授有了更多的学术交往,她多次来我们复旦大学高分子科学系访问讲学(图6)。在我们组会上,同学们多次报告和讨论她的成果,她是大家心中的“明星教授”。2013年,我接到卡伦电邮,问我有无合适博后人选推荐给她。据说那时她每年收到上百封来自中国的博后申请,而她还是把机会留给了我们,这是多么难得呀!我立刻向她推荐了苏璐,后来小苏果然不负众望,做得非常成功。(参见 苏璐:“我的院士‘导师团’:‘一土二洋三大牛’”,《旦苑晨钟》2024年3月13日发文)。
图5. 美国德克萨斯农工大学的Karen L. Wooley教授
图6. 2015年5月20日,卡伦教授(左)与江明(右)和陈国颂(中)在复旦大学
[2] Karen L. Wooley (卡伦·伍利),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美国德克萨斯农工大学(Texas A&M University)教授,高分子化学家。1993-2009年在华盛顿大学(Washington University)担任教授。曾任JACS副主编、执行主编(2014-2022年)。
[3] NCCM (Non-Covalently Connected Micelles) 是我们创立的运用非嵌段共聚物,通过氢键、离子以及静电相互作用、主客体识别等作为驱动力,构筑核-壳间非共价键连接的聚合物胶束。这是我们2012年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的核心内容。
本世纪初的几年,我们关于NCCM的研究工作不断深化,形成了系统性的研究路线,国际上也有了跟踪研究。2008年我们看到了美国化学会志(JACS)发表的英国剑桥大学的瑞秋·奥莱利(Rachel O'Reilly)[5]的文章,题目就是利用配体和金属离子之间的相互作用构建NCCM 。在这篇文章的摘要中,她对我们的工作做了如下描述:“......The analogous nanostructures formed from such polymers are often termed ‘noncovalently connected micelles’(NCCMs), and this approach was pioneered by Jiang and co-workers......”(这些聚合物形成的纳米结构被称为NCCM,江教授与其合作者是NCCM路线的开创者)(图7)。在学术论文中对直接相关的前人工作,作出如此高度和坦诚的评价,是需要勇气的。瑞秋在这里表现出的高尚的科学精神,令我钦佩。实际上这时我们对瑞秋的名字已不陌生,因为她在2005-2007年间是卡伦的博士后,她们共同发表了多篇关于高分子纳米结构的文章。正是因为我们对彼此发表的文章已经熟悉,当2010年瑞秋第一次来我们实验室访问时,我们一见如故。她那时已在华威(Warwick)大学担任教授,我们共同商定主办以复旦和华威为主体的中-英双边高分子和软物质讨论会。后来由陈国颂和瑞秋操办,2011起连续三年分别在复旦和华威举办了三届研讨会(图8)。之后国颂个人与她交流频繁,有多项合作课题,共同发表了多篇论文,形同“学界闺蜜”。
令我深感荣幸的是,我“以文会友”结识的卡伦·伍利和瑞秋·奥莱利,都是杰出女性,她们后来分别当选为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和英国皇家学会会员(FRS,即院士)。
[5] Rachel O'Reilly (瑞秋·奥莱利),英国伯明翰大学教授、英国皇家学会院士(FRS),高分子化学家,《美国化学会志》(JACS)副主编。
图7. 瑞秋对NCCM路线的高度评价(J. Am. Chem. Soc. 2008, 130, 8714–8725)
我们的NCCM研究路线吸引了多位学者的后续研究。在2003 和2004年,我们注意到在美国聚合物科学杂志(Journal of Polymer Science)上有两篇相关的文章,作者是我们从未听到过的一位希腊青年科学家斯特吉奥斯·皮斯帕斯(Stergios Pispas)。有意思的是,其中一篇文章共有34篇参考文献,引用我们的文章有12篇(图9);另一篇的参考文献共27篇,其中引用我们的文章8篇。这是不多见的情况,说明皮斯帕斯对我们的科研成果研究得很是透彻,是一位远方的“知音”。刚好2004年春我应德国马克斯·普朗克胶体与界面研究所所长之邀在波茨坦开展为期一个月的访问,于是我就联系了皮斯帕斯到雅典做了“顺访”。其中除了学术的因素以外,还有的一点私心是,希腊的古文明遗迹对我真的太有吸引力了。那个年代的私人旅游才刚刚开始,我还没有尝试过,故想通过“顺访”游览心仪已久的雅典卫城和雅典娜神庙。
图9. S. Pispas博士的论文(J. Polym. Sci. Polym. Chem., 2003, 41, 2454)引用的我们课题组的12篇文章
到了雅典,我和皮斯帕斯虽是初次相见,但有NCCM这个共同话题,毫无陌生之感。皮斯帕斯是希腊国家理论和物理化学研究所的研究员[6](图10),我的学术活动就是从参观他们的研究所开始的。研究所历史很悠久,但规模不大,一座小楼一会儿就转完了。不过对于希腊这样的小国,全国只有1000万人,我想是不可能承受如发达国家那样设立大型综合研究院的;他们真正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活动的高潮是皮斯帕斯陪同我访问雅典大学,会见他的老师Nikos Hadjichristidis 教授(尼科斯·哈吉克里斯蒂迪斯——这姓实在太长,我们通常都叫他尼科斯)。这是一位我久仰其大名但未曾谋面的“大佬”。他是早在70年代就在欧洲和美国从事阴离子聚合研究的学者,在国际高分子化学界有很深的人脉关系。访问中,尼科斯主持了我的报告,并陪我参观了他的实验室。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的实验室竟然占了大楼的整整一层楼面,而且每间实验室里都装备有进行无氧无水反应的高真空系统,这样的装备在当时的国内实验室还是稀缺资源。我想,在希腊这样一个小国,能拥有如此规模的先进实验室,他的主人应该是国宝级的人物。
图10. 2006年,Stergios Pispas(左)来访复旦大学
[6] Stergios Pispas (斯特吉奥斯·皮斯帕斯),高分子化学家,希腊国家研究基金会研究主任。
皮斯帕斯很是“善解人意”,他特地安排了他的一位女博士生陪同我游览了举世闻名的雅典卫城一整天。为追求这难得机会的最大“效益”,我特地预习旅游书“恶补”ABC。但到了现场,我还是疑问多多。于是请教这位希腊姑娘,但她总是以微笑加摇头作答,我很失望,忍不住问她“你来过这里几次?上次是什么时候?”她又笑了,说,“就一次,是上小学时老师带我们来的。”原来是这样!唉,虽是“近水楼台”,但心中无月,“月”自然就不会走近你了。
这次“以文会友”是我和他们师徒俩长期友谊的开端。我邀请皮斯帕斯于2006年春到访复旦,他年轻又很热情坦诚,故和当时组内的同学“打成一片”,深度交流。在此期间,他访问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与我以前的博士生张广照教授深入交流,“擦出思想的火花”,开始了他们长达十多年的合作研究。他们共同培养博士生,一起发表了十多篇论文,做出了许多引领性的研究成果。这可以说是“以文会友”引发生长的硕果。2013年,复旦大学授予尼科斯名誉教授称号。在授证仪式后举行了尼科斯的报告会。我荣幸主持了报告会。图11是我在介绍尼科斯教授时所用的一张PPT卡通图片,展示了他所合成的各种构造的高分子漫画像,看得眼花缭乱。他简直就是“分子魔术师”,“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这些成果绝大多数发表在Macromolecules (《大分子》),迄今已达到233篇,业内人士明白,这是个惊人的记录!如今他年过八旬,仍然奋斗在科研第一线,满世界地开会,讲学,“以文会友”,如此精神,怎能不令人叹服!
江明 姚琳通 执笔,郭明雨 编辑
转载自“旦苑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