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三梦记
周子曰:20年前的今天(2003年3月12日),是我突发急性广泛性心肌梗死而大难未死的日子。本文写于5年前(2018)的今天,记述了本人当年发病抢救时曾经做过的三个真实的梦(其实就是濒死体验),至今仍难以忘怀。文中述及关于心肌梗死发病征兆及其抢救治疗过程,对患有心脑血管疾病的中老年人来说,或许也会有一点参考价值。谨以此文纪念那次劫难,并表达我对于老天爷再生之恩的感激之情!(本文原载于《周瀚光文集(续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出版)
十五年前的今天(2003年3月12日),是我突发急性广泛性心肌梗死的日子。前几天看陈毅(开国元帅)之子陈小鲁猝死的消息,说他的死因是急性大面积心肌梗死,我想他的病应该跟我15年前的病是一样的,“大面积”当是“广泛性”的同义表述。只是我的运气要比他好一些,经过开膛剖心(先放支架再做搭桥手术)、剥皮抽筋(把腿上的静脉血管割取出来移植到心脏)的抢救,居然大难不死,又活过来了,而且一不小心又活了整整一十五年。网上有医生和专家说,搭桥手术以后的病人,8年的存活率大约在60%,如预后好的话,能活12年到15年。我已经活满专家所说的15年了,这15年其实就是我生命的额外收获,是老天爷对我的额外恩赐。而从今天开始,以后的每一天又将都是我生命中额外的额外收获。老天爷对我实在是太慷慨、太友好、太有恩了!
弹指一挥间,15年前的许多事情都已经渐渐淡忘了。然而,在那一段发病抢救、开刀手术、九死一生的日子里,我曾经做过三个印象深刻的梦,令我至今都不能忘怀。只要我闭上眼睛,昔日的梦境就会栩栩如生地重现在面前......
心肌梗死虽然是一种突发性的急性病,但对我本人来说,其实是有预兆的。
发病的那天下午我去学校办事,刚走出小区的大门,一股寒风袭来,顿觉胸口一紧,心中一阵难受。我赶紧乘上公交车,车上暖和多了,心中的难受感也就慢慢地缓解了。这种情况在此前几天走路急的时候也曾出现过一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对妻子说,今天下午感觉不好,胸口疼,前几天也有过一次。话刚说完,胃里却开始难受起来。妻子说,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我说没事,让我去书房静坐一会就好了。大约坐了有十几分钟的时间,我感觉好像好点了,就起身去收拾碗筷,准备洗碗。就在我正要开始洗碗的时候,胃里突然又一阵难受,感觉比前一次更厉害了。我连忙对妻子说,你帮我去烧一点热水灌个热水袋,我想把肚子热捂一下。然后我放下碗筷,走向卧室,准备去床上躺下休息。就在这个档口,突然,心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绞痛,然后是一阵又一阵的心绞痛猛烈地向我袭来,让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和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疼得我脸上、头上和身上到处直冒冷汗。妻子一看急了,说赶紧上医院吧。我半靠在床上,双手紧抱着胸口,咬着牙关说了七个字:
事后我妻子说,我说的前面几个字她根本没有听清,但后面的120三个字是听明白了。于是她马上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救护车终于到了。车上的医护人员先给我量血压,听心脏,做检查。我只是恳求他们先给我止痛,我痛得实在是受不了了。然后他们又给我服了药(应该是阿司匹林),并让我在舌头下含了药(应该是硝酸甘油),最后把我抬下五楼,送上救护车,直向离家最近的普陀区中心医院驶去。
就在救护车从我家驶往医院的这一段路上,我感觉我处在一种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车开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但这个时候在我的眼前却如同放电影一般,把我五十多年的生活历程飞快地一一展开并迅速掠过。就像是我们放录像时按了快进键,一幕幕场景不断地掠过,但没有一幕镜头停下来能让人看清到底是什么内容。然而我却又明确地知道,它们都是我以前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起来,那一幕幕场景到底是些什么内容,哪怕连一点点具体的细节也记不起来。)直到救护车驶进医院急救中心那一刻,我忽然醒了过来,似乎意识一下子回到了我的身上。那一刻我非常清醒,又非常平静,我的内心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虽然只活了五十多岁,但是这五十多年你没有白活。老天爷让你做一个男人,你娶了妻子,生了孩子,现在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她虽然没有太大的出息,但生活自理能力很强,将来肯定不会饿死,你完全不用为她担心。老天爷又让你做一个教师,你也已经尽力了,而且你已经拿到了大学的正教授职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已经对得起老天爷给你的这一生了。在这个救护车呼啸而行、生死前途未卜的紧要时刻,我的内心却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此时的我,胸口似乎已不那么痛了,精神也已经完全放松,尽管意识到有可能就此而走向死亡,告别人生,但是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也没有一点遗憾,只是坦然而平静地去迎接那即将要来临的不可知的一切......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搞明白在当时面对死亡的时候,自己何以能如此的平静。那一切既没有刻意的成分,也没有伪装的可能,完全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然过程。我不知道在救护车上昏昏沉沉时犹如电影回放生命历程般的梦境,究竟是在做梦呢,还是人们常说的一种濒死体验。我在网上曾看到一个帖子,叫“人临死前的十三种神秘感受”,其中有一种感受就是“回望人生”。我想,人一旦死了,那就再也不可能向你阐述那些感受了;但只要没死,又活过来了,那就只能把它看作是一场梦境了。
如果说发病时的第一场梦虽然伴随着惊险但总的来说还算正常的话,那么令我印象深刻的第二场梦,尤其是联系到做梦前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则有点蹊跷和吊诡了。
发病当晚被救护车送到普陀区中心医院之后,急救中心的医生们立即对我进行了抢救。首先是做心脏造影检查,确认我心脏中的血管已经形成了大面积的堵塞。其中三根主动脉都有严重堵塞,一根堵了95%,一根堵了85%,还有一根堵了68%。因为心脏主动脉堵塞而引起心肌坏死是非常迅速的而且是不可逆的,所以心肌梗死很容易造成病人的突然死亡(猝死)。当医生让我妻子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并让她告知所有的亲属都来见我一面(有可能是最后一面)的时候,她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在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以后,医生于那天半夜就为我那根堵得最严重的心脏主动脉施行了安放支架的手术,即在那根动脉里严重堵塞的部位放置一个钛白金的管状支架来把血管撑开以促使并保持血液流通。手术的过程我已经一点也没有印象了,只是到第二天清晨我衰弱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没有死,我又活过来了!
然而危险并没有完全解除,仍有两根主动脉及其他心脏血管严重堵塞,死亡仍有可能随时降临。在征得普陀区中心医院的同意后,家人们于支架手术后的第三天,将我转到了对心脏病治疗更加专业的上海市胸科医院。到了胸科医院后,先是在心内科监护室做进一步的全身检查。考虑到心脏血管中有多处严重堵塞而不适宜再安放支架,所以医生建议做心脏搭桥手术,即把我自己腿上的静脉血管割取出来,截成几段以后再移植到心脏里,用以代替原来严重堵塞的那几段血管。这样我又需要从心内科的监护室转到心外科的病房。就在我即将要转出心内科监护室的那天下午,病房里进来了一位新的病人,是从门诊直接收治进来准备进行心脏造影检查的。巧的是这位新进来被安排睡在我原来睡的那个病床上的男士正好与我同岁,但身体则明显比我壮实很多。因为刚进来,他来不及预订当天的晚餐,所以我就把我的那份晚餐让给他吃,反正我订的那份晚餐本来就是给陪护我的家属吃的,我自己只能吃一点流汁,根本吃不了那么多的饭菜。没想到那位病友把这份饭菜全部吃完还嫌不够,又去外面买了点心来吃,一点也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睡在新搬进去的外科病房里,睡得很不踏实。我感觉我一整夜都在做梦,但梦里什么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唯一记得内容的一个梦是天快亮时突然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被人四处捉拿和追杀,我拼命奔逃,好不容易逃过一拨人的追杀,又遇上另一拨追杀我的人,然后我继续奔逃......。最后,我逃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前后左右一看,四条路上全都是赶过来追杀我的人。我想这下完了,无路可逃了!于是我干脆往地下一坐,心想,既然逃不了了,那就随你们怎么处置吧......。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我睁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虚汗。抬眼望了一下窗外,天灰蒙蒙的,眼看就要放亮了。
也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病房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有呼叫声,有奔跑声,有车轮推动声......。依稀好像听说是心内科监护室里出事了,医生们正在全力抢救一位濒死的病人。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有消息传来说,那位出事的病人虽然经过医生用各种方法全力抢救,但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抢救过来,现在已经确认死亡,死者的家属们也都已经赶到了医院。我这时已经起床,于是就慢慢地扶着走廊墙边的扶手向心内科监护室走去,想去看看心内科监护室——我昨天还在那里住过的病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心内科监护室门口一看,顿时令我一惊,一群人正围着我昨天睡过的那张病床嚎啕大哭。病友们告诉我,一个多小时之前死去的这位病人,正是昨天下午刚进来、与我同龄却比我壮实、晚饭能吃二两多米饭还嫌不够、接替我睡在我曾经睡过的那张病床上的男人!
我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回到病房躺在床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一个如此年轻、如此壮实的生命,昨天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你面前,而转眼之间却就被死神召唤走了!我又想起了自己凌晨惊醒前的那场梦,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小时候看神鬼故事书里说,人的生死都由阴间的阎王掌管着,每个人的寿数都记载在阎王的那本生死簿上。每当下半夜阴气最盛的时候,阎王帐下的小鬼(牛头马面)们就拿着阎王的那本生死簿分头出动,照着上面寿数已尽、被阎王画了圈的人的姓名,一个个把魂勾走,把命取走,然后在天亮之前到阎王那里去交差。然后我开始胡思乱想:我在昨天下半夜梦里见到的那些拼命追杀我的人,会不会就是阎王派出来向我索命的小鬼们的化身呢?或许是我的阳寿尚未到数,他们一看追错了,于是就没有抓我,让我从梦中醒了过来。又或许是因为追我追了半天没有追到,一看天快亮了,于是就随手抓了一个回去交差,而那个被抓的,正是心内科监护室里凌晨死去的那位病人。再或许是小鬼们粗心大意,他们不知道我昨天已经从那个病房搬走,按老地址误抓了那位刚住进去的新病人......。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是有点荒诞不经,但事情也实在是太巧了。巧就巧在我的梦醒时分(逃离追杀)正是他的死亡之时,而他又恰巧与我同龄,又恰巧睡在我前一天刚刚睡过的那张病床上!这一切若非是命运的安排,又怎能如此地巧合,如此的不可思议呢?
我们从小接受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教育,不相信鬼神,也不相信天命(或称为命)。但是,世界上总有一些用常理无法解释的现象,让人们不得不把它们产生的原因归结到冥冥之中的天命。以心肌梗死的发病为例,一般都认为发病时离医院越近,抢救就越及时,就越能避免死亡。但上述这位死去的病友,恰恰就是住在医院里发的病,而且是住在上海医疗水平堪称一流的专业医院里发的病。应该说没有比他离医院更近了吧,没有比他的救治条件更好了吧,结果也没有能够保住他的性命。心内科监护室里还有一位病友,我们叫他“湖州老爹”。他发病的时候远在湖州,他的三个女儿叫了一辆救护车,开了三个多小时才把他送到上海。一路上他的心脏一度已停止不跳了,医护人员硬是不断地按压他的胸口以至于压断了两根肋骨,终于使他的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湖州老爹”那时已快70岁了,他后来与我一样也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一年之后我还跟他通过电话,他照样活得好端端的。怎样来理解这两个反差强烈的例子呢?我们只能用前者命定该死而后者命不该绝来做解释。《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不是人为的力量而导致某种结果的产生,这就是命,就是天命。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我那时虚岁54岁,也许开始有点“知命”了。
我的心脏搭桥手术——从早上8点钟躺在活动病床上被推进手术室一直到下午4点多钟才被推出来——整整做了8个多小时。
事后才知道,我的这台手术的施行过程大致经历了以下三个步骤:第一步是“剥皮抽筋”(请注意这是我的通俗概括而不是医学用语),即沿着腿上静脉血管的走向,切开我整个右腿(从下腹部的大腿根一直到脚后跟)的皮肤和肌肉组织,把里面的整条静脉血管割断并抽取出来,经过处理后用作心脏搭桥的主要材料,需要搭几根桥即分成几段。因为只有自身体内的血管才不会与心脏血管产生排异作用,所以这一步是整个手术能否进行下去的前提和基础。第二步是“开膛剖心”(这也是我的通俗概括),即切开胸口从颈部到上腹部的皮肤和肌肉组织,锯断胸前保护胸腔的六根胸骨,扒开整个胸膛,让心肺和五脏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手术灯)之下,从而为心脏里面动手术做好准备。以上这两项准备工作,都是在主刀医生的指挥下,由他的主要助手完成的,当然麻醉师和其他的辅助医生也一直在旁边紧密配合。第三步才是真正的关键和重点,由主刀医生亲自动手。他要在心脏里面找到那几根堵塞严重的血管,然后在血管严重堵塞部位的前后两端各剪开一个口子,把腿上截取下来的静脉血管的两头丝扣密合地缝合在这两个剪开的口子上面,从而使心脏里的血液得以绕过严重堵塞的部位而流向全身。这就叫搭桥,喻意在血管堵塞部位的两端架起一座飞渡的桥梁。这是一个需要极其细心、极其耐心和极其认真负责的技术活,又是一个高度紧张而极其累人的体力活。我的手术原计划是搭三根桥,但医生打开胸腔后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所以临时决定增加两根,以至最后一共搭了五根桥。为我主刀的医生叫李颖则,是上海胸科医院心外科的副主任。他四十多岁,刚从美国进修学习回来,是当时院内数一数二的心脏外科手术专家。等到他的这部分核心工作完成以后,他的助手们再把我的心脏和其他脏器归回原位,然后用不锈钢丝把我的六根被锯断的胸骨一根一根穿接绑定,用羊肠线把我被割开的肌肉组织一块一块缝上拼好,最后用订书钉(就是我们用来装订书面文件的订书钉)把我被翻开的皮肤一段一段钉紧固定。(后来拆线的时候我数了一下,胸口的钉子有28个,腿上的钉子有56个,两条刀疤的总长度大约在80多厘米。)
当然,在这漫长的八个多小时里,我因为被全身麻醉,所以是一点知觉也没有的。等我当天晚上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心外科的重症监护室里。我的手上、脚上、鼻子里和胸口中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全身被固定在病床上不能动弹,唯一的和强烈的感觉是被一种巨大而无边的痛楚所包围。这种痛楚自内而外、从上到下、全身心地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使我一刻也不能安宁下来。首先是胸腔深处刚被动了手术的心脏的痛楚,那是一种钻心的痛,撕心裂肺的痛。然后是胸部六根胸骨被生生锯断后再用钢丝一根根穿过绑住的痛楚,那是一种彻骨的痛,深入骨髓的痛。再然后是胸部肌肉被切开20多厘米、腿部肌肉被切开60多厘米以后再用羊肠线把它们硬生生缝住的痛楚,那是一种一动就痛、弥漫全身的痛。至于那皮肤上80多个订书钉所引起的痛楚,与心脏、骨骼、肌肉的痛楚相比,那简直不算什么痛苦了。最要命的是,我的胸口插着一根直径一厘米以上的金属管(用来引流胸腔里的积液),它严重地压迫着我的呼吸。我每呼吸半口气,就引起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以至于接下来的半口气根本无法继续呼吸下去。更要命的是,那些护士还每隔一段时间,把我拉起来猛拍我的后背,说是要把我胸中的积痰拍出来。但结果是不但没有拍出一口痰来,相反却一遍遍地加剧我的痛楚,把我好不容易用意志和毅力镇定下来的精神完全摧毁。以至于到最后我一看见那些年轻的女护士向我走来,就像是看到了恶魔一般的害怕。
在调动了我所有的意志和毅力,忍受并熬过了一个剧痛无比和彻夜无眠的夜晚之后,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忍耐力终于用完了,意志也随之被完全摧毁。此时的感觉,就是一种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感觉。如果不是手脚被紧紧地绑在病床上,我真想爬到窗口,从六楼往下一跳了之。前几天住在三楼病房的时候,就曾经遇上过六楼跳楼事件的发生,当时还感到不能理解。没想到现在的自己却对此无比向往,觉得那真是一个最好的解脱!令人恐惧的年轻女护士又过来了,但这次没有拍打我的后背,而是问我:“要不要喝水?”我答:“不喝。”问:“要不要喝点粥?”答:“不喝。”问:“那吃药吧?”答:“不吃。”问:“那你要干嘛?”答:“不活了。”我真的是不想活了。......过了一会儿,为我主刀的李颖则医生和他的助手任医生来了,估计是那位女护士向他报告了我的不合作态度。我就像看到了最亲的亲人一样,向他诉说了我的痛苦感受,尤其是胸口插着的那根粗大的金属管给我带来无法正常呼吸的特别痛苦。李医生查看了一下我的身体以及床边的仪器,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与他的助手一起把我慢慢扶起,两人同时出手在我的背部猛拍一掌,一大口浓痰顿时从我的口中吐了出来。然后,李医生指示他的助手拔去了我胸口的那根管子,我一下子感到我终于又能够比较畅通地呼吸了,感到全身的痛楚似乎也减轻了很多,似乎又有了战胜病痛、走向生命的勇气和希望......
在搭桥手术之后的那几天里,我几乎天天都做噩梦,而且几乎都是与死亡相关的噩梦。其他的噩梦内容我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唯有一个噩梦令我印象特别深刻。它不仅内容奇异,而且形式独特,竟然采取了电视连续剧的形式:连做三天,情节连贯,梦梦相扣,内容完整......
梦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类似学校大教室那样的房间里。房间里没有课桌,靠着墙的四周由椅子围成了一个大圈,就好像是要开联谊会的模样。我和其他人一样在房间里随意走动,但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是在等待着死亡,都是注定要走向那边的。忽然,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很年轻、很壮实的样子。他告诉我,他们说走的时候要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一起走,并且已经安排了他和我一组一起走。我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但既然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就听天由命吧。两个人一起走,至少路上不会太孤单。但那个男子握住了我的手,用力在空中晃了一下,说:“我们要创造一个奇迹出来!”......梦醒了,顿觉后脊梁升起一股凉气。
这个梦真有点匪夷所思。人常说梦由心生,可是在我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过如此大胆的想象力,竟然会想到即使去死也要由组织安排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去死。我真搞不清楚这种不拘一格的创造性思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然而令我更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又接着做梦了,梦中的内容竟然是接着昨晚梦中的故事情节继续地往下发展:
......还是那个熟悉的大教室,还是那些等待死亡的人们,我的面前忽然又出现了昨天那位据说是被“他们”安排与我一起走的中年男子。他告诉我说,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说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走这种形式不变,但原本是安排两个男生一起走,现在则要改为一男一女一起走。他还告诉我,明天安排与我一起走的那位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并希望我能够对他的女朋友一路上多加照顾。他还叮嘱我,明天进房间后看到坐在左上角的那位女生就是他的女朋友,我只要过去坐在她的旁边,一切就都OK了。......梦醒了,后脊梁又升起一股凉气。
由两个男生一起走改为一男一女一起走,我感觉“他们”的这种安排似乎更加人性化了。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就是走向死亡也给人增添了一些温馨的色彩。我倒是有点好奇地想知道事情到底将如何发展了,果然在第三天晚上迎来了那个预期中的梦:
......还是那个熟悉的大教室。我推开门,往左上角的那个座位望去。果然有一位年轻的女生已经在那里坐好了,而整个房间也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里面。我一边朝她走去,一边仔细地端详着她。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张脸,长得一般,既不好看也不难看。我记起昨天那位男生对我的嘱托,于是就准备在那位女生的左边座位上坐下去。没想到我刚要坐下去的时候,突然发觉那个座位上已经有人了。我又换到女生的右边座位上准备坐下,没想到右边座位上也已经有人坐着。我想既然两边都已有人了,那我就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吧。没想到刚才还空荡荡的房间里,居然一下子全部坐满了人,已经找不到一张空椅子让我坐下了。正当我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位服务员模样的人走过来对我说:“你下一批,出去吧。”......一下子,我又从梦中醒了过来。从那天往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类似内容的梦,这个“电视连续剧”应该是全部播完——“剧终”了。
记得好像是弗洛伊德说的,梦是人的潜意识的一种表现。然而我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我的潜意识里怎么会有如此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东西。直到现在,15年过去之后,我仍然非常清楚地记得梦中那位男生和那位女生的面容。我一直在人世间不停地寻找他们,可是却至今也没有找着。我尤其关心的是那位服务员模样的人对我说的“你下一批”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的安排中,“一批”大约相隔多少时间呢?“下一批”的安排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来临呢?不过我已经非常庆幸了,在“下一批”的时间点到来之前,我已经又看到了许许多多人世间的美景了......
2003年的春天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春天。在那个春天里,世界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美国攻打伊拉克,第二件是中国发生禽流感(非典),第三件则是本人因心肌梗死而差点死亡。第一件事发生在世界的世界里,第二件事发生在中国的世界里,第三件事则发生在本人的世界里。一切的世界,都建筑在本人的世界之上;本人的世界没有了,那么于你而言,还有什么中国的世界、世界的世界吗?陆象山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王阳明曰:“天下无心外之物”;此之谓也。
世界又有劫数,世界上的各种事物又各有其不同的劫数。那么本人的劫数又当如何?能不能卜上一卦,推算出来呢?三年前,《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在采访我的时候,我曾经对他们这样说:“回顾我60多年的人生历程,大约每经过27年历一次大劫,每历一次大劫都有一次大的感悟,现在已经到达生命的第三阶段了。”他们听了很感兴趣,问:“此话怎讲?”我回答说:“在我27岁的时候,正好逢上中国社会的一个大动荡和大转折,那就是文革的结束和改革开放的开始。经过急剧变化的政治形势和思想观念的冲撞洗礼后,我对自己的社会定位有了一个比较清醒的和自觉的认识,从而基本确立了今后人生道路的方向。至于54岁时的大病则是一次更大的大劫,劫后余生,价值观和人生观又有了新的提升。如果老天能再假我数年,争取在大病后再活一个27年,那么从现在开始到九九归一,我想我一定会更加珍惜生命,珍惜人生,努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一些事情,让自己活得更加自由,更加洒脱。”